2013年2月28日 星期四

歷史是一條河


歷史,親像一條長河,流過世事,渡過眾生
(出處:賴和【河】專輯)





為了做學校的暑假作業,祖寧選定阿公阿嬤家附近的那條小溪,來做觀察與記錄,夏天的午後,太陽艷熱,她戴著帽子,蹲在溪邊觀察植物的種類順便拍照,小時候,回阿公阿嬤家,爸媽嚴格禁止祖寧跟著其他表兄弟來這條溪邊玩耍,因為數十年來,有好幾個小孩在這邊玩水而喪失生命。


小時候回阿公阿嬤家,其他小孩結伴跑去溪邊玩水,祖寧總是只能無聊的在客廳看電視,大人們在廚房裡忙著,她一個人,在空蕩蕩的客廳裡看著沒有第四臺的老電視,眼角總會瞄見一張黑白的照片,一個不曾見過的男人,穿著白襯衫,英挺的鼻梁,菱角型的嘴角,跟一堆年紀很大的祖先照片掛在一起,那個男人的年輕顯得特別突出,而那堆掛在牆壁上的黑白人像照片,總讓黃昏的空氣,充滿讓人發毛的氣氛。

在爸媽的再三提醒之下,祖寧保證儘量不靠近水邊,想起那些童年時的暑假玩伴,一個個都有在這條溪裡玩水的經驗,唯獨她沒有,一來因為是女生,要她脫到只剩下內褲跟一堆男生下水,畢竟還是很難自在,加上爸媽的嚴格禁止,以及電視新聞常播溺水的事件,那些父母哭著去招魂的片段,讓她對水有種恐懼而不願意去親近。

草叢裡的蟲發出低鳴聲,出門前剛換的衣服,已經吸飽了汗水,靠近溪邊,用指尖碰觸水面,冒著熱氣的皮膚,沾到流動著的溪水,用看的,很難想像大太陽底下的溪水竟然如此冰涼,洗完手,用濕濕的手順便把臉上的汗水抹除,抹完臉,祖寧習慣性的抿一下嘴唇,發現,鹹鹹的。

是汗吧?還是溪水?可是這裡又不是海邊,水怎麼可能是鹹的?鼻尖上的汗水又滴了下來,這種天氣實在太熱了,陽光照在水面亮亮的,閃光刺的眼睛都快睜不開,明天應該要改成黃昏的時候再來,以免被曬成人乾。

隔天,祖寧帶了運動飲料來,因為昨天流太多汗,晚餐也吃不下,可是只剩下這幾天可以做觀察作業了,就算有點中暑的無力感,還是不得不來。這次他有聽阿嬤的建議,躲在樹蔭下觀察就好,喝完微甜的寶礦力,祖寧用空瓶盛了一點溪水,慎重的喝了一小口,是鹹的。

那天晚上,祖寧反覆的微微發熱,冒汗後又睡去,阿嬤家裡只有一老舊的電風扇,不吹很熱,但是開了電風又很吵。悶熱的夜裡,祖寧起身走過客廳,去飯桌上拿開水,從窗戶斜照進來的月光,落在客廳的黑白照片上,無聲的昏暗夜裡,祖寧別過頭,眼睛不敢亂看的快速通過。那些不曾見過面的祖先黑白照片,直視著看人的眼睛,總讓她有種恐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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確定了水喝起來是鹹的之後,祖寧的暑假自然觀察作業就擱著了,一早起來刷完牙,他打開阿嬤家的水龍頭,用手指頭沾著,舔了一小滴,不鹹,所以,政府供應的自來水跟野外的溪水味道確實不一樣。

這天,祖寧又來到了溪邊,她開始好奇,水邊的植物跟書籍裡介紹的溪流邊的植物沒啥兩樣,圖鑒裡該有的植物,這邊也有,可是,這邊的水是鹹的,這些植物怎麼能存活呢?

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,有位戴斗笠的老人扛著鋤頭走過來,他在溪邊清洗雙手跟腳,然後把鋤頭上的土用水清掉,祖寧禮貌地打招呼,老阿伯問他是哪家的小孩?祖寧發現自己小時候會講的台語己經變得生疏許多,祖寧講了阿公阿嬤的名字,老阿伯微笑的看著她,問她來溪邊做什麼?祖寧說,來做學校規定的作業。

老阿伯對祖寧說,要好好讀書,長大之後,才能幫助需要幫助的人。

祖寧怯怯的問:阿伯,你知道這條溪裡的水,是鹹的嗎?

老阿伯沒有轉身,繼續清理他的鋤頭,邊清邊回答祖寧說:你發現了呀!

60多年前,有一批軍人來到這裡,帶著槍,挨家挨戶地去搜查,不說理由的就把人帶走,那些被抓走的人,最後都在溪邊被槍決,屍體就垂掛在溪邊,死掉的人太多,來收屍體的時候,還需要把泡在水裡的屍體翻過來看,才能確定是自己的家人。那些來收屍的人哭到眼睛都腫了起來,眼淚流進溪裡,加上那些冤魂的鮮血,把附近的石頭都染紅了,那年,引這條溪水來灌溉的圳溝所流經的田地,才剛開始要抽高的稻苗泡在紅色的水裡,都死掉了。


被殺的,逃走的大部份都是男人,沒有男人回來耕作,稻子那年都沒辦法收成,有的孩子跟著媽媽去到溪邊招魂,因為他們找不到父親的屍體,就這樣莫名失蹤了的人也有。領完屍體之後,很多人能不出門就不出門,家家戶戶都關緊了門窗,連說話的聲音也聽不見,田地也就放著任其荒廢了。

原來這裡還發生過這麼恐怖的事情,怪不得這條溪裡冤魂討交替的頻率這麼高。祖寧聽完老阿伯的話之後,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,她離溪邊退了幾步,仿佛那邊有著什麼神秘的力量會把她拉進水裡。

那位拿著鋤頭的老阿伯說,自從那年的大屠殺之後,這條溪水就變成這樣鹹鹹的了,附近的田地因為水質的問題變得很難種植,加上物價一日三變,東西越來越難買到,年輕人紛紛去到都市的工廠做工,後來結婚有了家庭,孩子又都在都市讀書,所以,你爸媽那一代的人也很難再回來故鄉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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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是,書上寫的,溪水不是鹹的,我如果交這觀察作業給老師,他一定會說我是偷懶用想像的,叫我重做。為了證明,祖寧只好拿試管把溪水裝進去。這是在阿嬤家的最後一天,明天就必須搭車回家準備開學的事情了,裝溪水的時候,祖寧很靠近水面,在倒影中,她看見一張隨著波紋扭動的臉孔,有點像自己,卻又不是,祖寧猛然想起,客廳裡的那張黑白照片。

老師,那真的是鹹的,祖寧當著老師的面喝給他看,老師憤怒地推開祖寧遞上前的試管,嫌惡的說,我哪知道你在裡面加了什麼東西?總之,根據資料顯示,台灣的每一條溪跟河裡面的水,都不可能是鹹的,來學校受教育就是為了增加你的知識,你說你阿嬤家附近的溪水是鹹的,根本就不合理,我不用嘗就可以知道,你這樣的程度,我真的很擔心你以後指考時,會考到哪間爛學校。

祖寧原先只是想寫寫阿嬤家附近的這條小溪有那些生態來交作業,卻無意見發現了一個自己從來都不知道的事情,對於死亡的恐懼與想像,不准小孩靠近水邊的限制,難道,我的爸媽都知道這條溪水變鹹的秘密?


可是,為什麼他們都不曾提起客廳照片中的那個人?阿公阿嬤每天若無其事的生活,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吃三餐,早上準備中餐,下午準備晚餐,好像生命中除了吃三餐來延續生命之外,沒有其他事情可作,也沒有其他的事情是”應該做“的。

大人們說,祖寧會發神經亂講話,是因為被水邊死去的小孩子冤魂纏住了,爸媽生氣地說,為了做那什麼作業,沒事跑去水邊,才會發生這麼多的麻煩事情。紅頭法師在祖寧的耳邊喃喃自語,時而聲音高昂,時而低聲快念,拿著起火的符令在她眼前身後點來繞去,還對著祖寧噴酒,乖乖坐在椅子上任其擺佈的祖寧心裡想,跟法師比起來,到底誰比較像發神經?


旁邊拿著香,一臉焦急的爸媽,寧可相信收驚有用,卻不願意相信,祖寧不是喝了溪水之後發燒才變成這樣,他們開了家族會議,大家一人出一點錢幫阿祖修了祖墳,希望他不要害自己的子孫。

包完紅包給法師之後,媽媽嚴肅地對祖寧說,明年,若是還要做這種作業,我看,你去圖書館找資料,翻翻書,抄點東西,整理一下就可以了,那邊有冷氣,也有很多資料,室內也比較不會中暑,我們的工作都很忙,你就別再惹麻煩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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隔年暑假,祖寧被禁止去阿公家,圖書館裡有好多人跑來吹冷氣,她用電腦查詢二二八的資料跟書籍被放在哪一區。後來,祖寧找到一堆書,都是官方出版的資料,裡面說,那是鎮壓,因為民眾拿武器攻擊軍人,所以,那是一場無法避免的悲劇。


可是,關於阿嬤家附近的那條溪,整本書裡,隻字未提,二十年前出版的書籍,簡單的說明事件的經過,內容無聊到比上課還讓人想打瞌睡。

爸媽說,要好好讀書,考上好的學校,以後才能找到好的工作,出人頭地,可是,書本中那些被屠殺的暴民領袖,不都是很會讀書的博士、醫生、律師跟學生,他們為什麼都還來不及出人頭地,就人頭落地了?

祖寧想找出關於自己家族的歷史,卻在藏書豐富的圖書館裡,迷了路,她聽見圖說館閉館的廣播,卻發現自己找不到出口,她在一行一行的文字裡奔跑著,像是在滾輪裡狂跑卻沒辦法停下來的老鼠一樣,她大喊,等一下,我還在這裡呀!沒人聽見,圖書館關燈了,一片漆黑中,她害怕的哭了出來,溪水的味道以及冤魂討交替的傳說,卻在此時變得異常清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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苦難的歷史不會長期只是一些受難者家庭所必須承擔的苦難,如果我們總是學不會追討真相,總是用冷漠面對其他人的苦難,下一場屠殺來臨時,我們都很可能是歷史長河裡討交替的新冤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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